我只是知道:要做、該做,沒有人做,他做。

-葉菊蘭與「叛逆.自由!攝影展」志工談話紀錄

日期:2012224週五下午

地點:鄭南榕紀念館

錄音整理:林芳微.曹欽榮

20085月之後,有比較多的機會與菊蘭姊見面,她說:「內心裡真的歸零!重新思考一些事情,多一點時間,陪竹梅,做羹湯。」2009年,鄭南榕離開人世20年,鄭南榕基金會凝聚共識,準備強化紀念館功能,增加和觀眾溝通機會。2011年夏天,紀念館開始每周工作會,召集紀念館之友、志工座談、準備「叛逆.自由!」228/407/519攝影展。展覽開展前一天,講習會來了不少從網路報名的年輕朋友,老、中、青齊聚紀念館。二二八國家紀念館提供黃昭凱所彙整的10多個小時紀錄519/228平反的影像,紀念館花了一個月時間,剪輯成16分鐘影片,許多影像過去很少公開出現。以下是菊蘭姊在看完影片後,心情久久不能平復下,與志工們分享的談話。(曹欽榮)

曹欽榮:請菊蘭姊為我們講幾句話。

葉菊蘭:不好意思,我常常想:其實不喜歡淚灑這個地方,可是,…總是只要看到有關的影像,我的想念不會因為間流逝而減輕,只會因為隨著時間而堆疊起來,每一次,不想要深入的去看東西,要能夠輕輕地打個招呼,說「唉!南榕,我來了!」就趕快離開,這樣日子才能過下去,如果在這裡多逗留,對我來講其實是蠻痛苦的,所以不能多看。我也不喜歡深入地停留在這個地方太久,原來我並沒有準備要跟大家講話,因為我會又掉眼淚。大家看到我,都是很堅強的一面,可是南榕的太太也是人,其實是很脆弱的,如果你們一直覺得我可以很堅定站在大家面前,是因為我知道好多好多的人在關心、在支持,包括這個紀念館還能存留下來,現在的執行長、董事長跟所有董事們的扶持,尤其是執行長,自己的事業繁忙之外,還在這個地方花很多的時間。

然後,我非常感謝南榕的小弟,他退休下來,也跟我一樣,當紀念館志工,我想我們家族應該都是這個紀念館終身的志工。清華是南榕的小弟,能力也非常的強,而且非常的稱職。

今天有這麼多的志工來這裡,我們非常希望紀念館有越來越多的朋友,能夠走進來,來認識台灣的歷史,來了解台灣在那樣掙扎、艱苦的年代裡,實在有很多很多人的投入。

我剛剛會那麼的崩潰,其實是因為二二八的事情,當時我知道的很少,每次南榕從各地舉辦228平反運動的場合回來的時候,都只是說「回來了!」然後告訴我:今天在哪裡群眾被警察打得很厲害,就是1987年剛開始平反228的時候。我當然每次都會唸他,抱怨:「唉喲!我怕得要死,叫我回去苗栗,我在廣告公司上班,你還叫我去苗栗申請,沒人敢去申請,就叫我去。」我只會用女人的那種牢騷、抱怨說:「你要我回去(苗栗)申請,沒有人申請,就叫我去辦。」[1]可是之後回想起來也很高興,我去辦了,然後也很得意,苗栗這個地方沒人敢去辦,就是南榕叫我去,我去了,也辦好了。

我們剛剛看到影片裡,南榕在台上對(嘉義)群眾說,四十年後,第一次大家終於可以手上結黑色的帶子來悼念,他覺得很抱歉,那種語氣![2]他從來沒有告訴我,我只是知道:要做、該做,沒有人做,他做。我剛剛看到的畫面,看到的是他這麼深地對當年逝世的人,那樣的愧疚,他覺得竟然沒有人去做,就由他來擔。我覺得那個愧疚,怎麼會是他一肩把它擔起來?那愧疚應該是加害者、是國民黨,他在台上他覺得他只是小小雜誌社的發行人,雜誌社的總編輯,可是他竟然在台上表達那種愧疚,就是,「我們都沒做,很羞愧。我們第一次可以結黑帶,來悼念你在二二八過逝的親人。」是那樣的!

南榕講話很慢,很冷靜,很堅定,但是我看到他的表情,聲音的表情裡,非常非常深的悲傷、難過。

今天各位來這個地方,很感謝。這是一個很寂寞的地方,其實基金會的董事長,或者是執行長、董事們,還有志工們,世昌老師、還有老師是經常來的志工。這地方是需要更多人來認識,從事實來看,乏人問津,很少人來看,但是從深層角度來看,走進來的人,每一位的質、能,將來影響都非常深遠,這地方不是以量取勝,而是以發出來的能與光,和大家分享的地方。

謝謝大家來參加,我想這個地方小小的能量,透過大家來參與、擔任志工,希望有更多的能量來影響其他人。台灣走到現在,面對另外一段艱困的大環境,這個地方可以貢獻什麼,這個地方可以提供什麼樣的反思,這個地方可以有什麼樣的影響,我不知道。南榕已經完成了他自己要做的,做為家屬的我,常常還是哭泣,各位走進來,可以做什麼,能做什麼,讓大家共同來討論。

每一位走進來的人,都不一樣,背景不同,靜靜地站在這個地方看,我看到進來的人,學生可能為了功課,老師要他們做報告,可是有很多來的人,可能心裡種下不同的一顆種子,這種子可能是一顆蔬菜,這一顆種子可能是白菜,或者是豆芽、大樹,我不知道會是什麼,但是我相信每個人心裡都留著一顆種子,把這個種子帶回去,他們會長成不同的樣貌。我覺得今天志工朋友們來這個地方,不同地方來的朋友,在他們心裡種下什麼東西,可能要透過互動,更了解彼此。他們自己也會長出一顆,我相信這會是很健康的東西,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,但是我相信絕對是健康的、正面的。

因為講到二二八,我補充一下。我自己在19902月擔任立法委員,是第一屆,與「老賊」(未經民選的老立委)同屆。我在立法院第一次總質詢時提出「二二八事件」,台下的「老賊」們,老代表們,集體跟我抗議。談到「二二八」、講到「台灣」兩個字,只要講到「台灣」,他們就抗議,只能談「中華民國」,這是很奇特的事。我要講二二八的重點在於,我事後回頭看,政府辦了很多二二八「所謂的」追思、紀念,包括「所謂的」立碑,後來有些爭議,很重要的來源在於對二二八事件本身,當時執政者還是國民黨政府,他不願意針對這個巨大的事件去認識這是需要平反的,所以他不願意用「賠償」兩個字。最後我們在立法院是經過表決而通過「二二八補償條例」。我們本來是要用「賠」償,就是政府公權力加諸於人民生命財產的傷害,這是要賠的,不是「補」償的。「補」償是指:做不夠,才要「補」償,二二八這件事是要「賠償」的,所以差異很大。二二八平反條例裡一個很重要的關鍵,表決通過的是執政的國民黨政府不願意用「賠償」,用補償。

第二點,在1987年初,南榕剛出獄的時候,[3]提出要為二二八事件平反,我認為很重要的,就是他在嘉義演講的時候,他對家屬道歉,這麼晚才讓大家可以為你的親人來辦追思,這是一個做人的尊嚴。一個有尊嚴而自由的靈魂,表示做一個人要有獨立思考、自由、尊貴的靈魂,對於這樣的集體屠殺事件,竟然活著的人沒有做任何一件事情,他表示最深層的道歉。我覺得他自己是一個渺小的人,他,一個人要去做這樣的承擔。其實我剛才掉淚,是因為他勇於去承擔這些事情。對我來講,我其實是很平面思考,沒有那麼多縱深思考的人,而且是比較趕時間的、很快的,而他是那麼深層的反省,所以我很心痛,他短短的42歲生命裡,他還肩負、承擔了其他深層的、做為一個自由靈魂的痛,而我並不是很深入地了解這些痛。

所以看了紀錄影片,我就會有更多的悲傷。為什麼他這樣的一個人,要去承擔這麼沈重的事,而別人沒有去做。當我回頭看到第二年、第三年的二二八平反運動,很多人走出來的時候,很多人在搶Credit(功勞)的時候,我心裡對自己有很多的嘲笑,坦白講,心裡有些不平,我的不平是為我那在天上的南榕不平,人其實真的還是有很多沒有看到的缺陷。我看到更荒謬的是,可能是馬英九在當市長的時候,他在台北二二八紀念館的致詞裡,那時已經是公辦、國家(應指市政府)在做,他竟然講出「慶祝二二八」,[4]我就覺得說,這個人到底是讀過什麼書,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,可是他今天卻連任二屆的總統,還有六百多萬張的選票,所以我回頭來看,常常會有很多的憂慮,就自我解嘲說:「這就是台灣嘛!」那種感受。

那時,在辦二二平反活動的時候,我還在廣告公司上班,上班的聯廣公司董事長看了鄭南榕寫的文章,然後跟我說:「你跟鄭先生說,歷史要往前看,不要往後看…」,他是我的董事長,我說我來上班,我不會跟他多辯論,那時我並沒有那麼深層的思考。那時候,大家就會知道,社會的氛圍、主流的氛圍,執政者的氛圍是,二二八最好不要碰,沒有人敢碰,包括民進黨,(民進黨)覺得這個人(鄭南榕)真的是trouble maker:「鄭南榕幹嘛去提二二八。」那時候已經有民進黨了,南榕出獄的時候,已經有民進黨。[5]

出獄沒多久,南榕去找陳永興醫師、李勝雄律師,以人權團體的名義發起二二八和平日運動,南榕就是以這個地方(自由時代雜誌社)來做運動,我跟他大吵一架,為什麼?這個地方太小,他為了要辦二二八平反運動,去附近租一戶很大的,一個月房租12萬的房子,這個地方那時一個月房租只要2萬多,加上這個雜誌社經營本來就不太容易,結果他去弄了一個更大的辦公室,我做為他的太太就是覺得說,你這樣實在是壓力很重,雖然他不要我煩惱,但是我還是會煩惱啊,所以我會跟他吵架。我以前聯廣的同事,他們都知道我白天上班壓力很大,回家面對先生辦這些活動,老板有些壓力給我。那時候(二二八平反運動)棒棍齊飛的街頭,沒看到很多人,可是慢慢的,到第二年教會辦活動,到第三年政黨也開始出來,慢慢的,到國民黨李登輝總統出來道歉,才算是到某一個階段。回想二二八的補償條例,不是「賠償」,台北市228紀念碑碑文還有很多爭議,到目前我覺得沒有給大家一個(清楚的真相)…南榕以前跟我講過,他很擔心,將來台灣面對中國的時候,還會有另外一個二二八。這是我補充二二八的事情。

既然大家來當我們紀念館的導覽志工,「終身志工」的我常常不在紀念館,執行長、董事們都很諒解,因為這個地方我不是怎麼愛來,來了,我都是在旁邊(辦公室區)。

觀眾最常問我的是:「做為鄭南榕的太太,怎麼可以容許他做這種事?」第二個是問我:「在那個時候你怎麼辦?」其實我問過南榕:「唉!你要這樣子幹的話,我跟小孩要怎麼辦?」他說:「這是你們的事!」

很多人問我:「你怎麼會容許他?」我跟各位講,我從來沒有容許他做這種事,我用盡各種方式要避免這件事。我就在這個現場跟大家講,你們可能有讀過報章雜誌,有些人沒有讀過,因為大家既然可能會經常在這裡,我再說明清楚。

當時雜誌社有一位姊妹、一位兄弟,鄭家的老三(肇基),當時在這裡(在雜誌社工作),一位姊妹現在是古坑台灣咖啡大學校長,林國華的女兒叫做林慧如,為了要避免這件事情發生,我準備二把南榕總編輯室房間鑰匙,不讓他知道,一把在鄭肇基手上,一把在林慧如手上。我只講說,任何時刻,不管如何,想盡各種辦法阻止他做這件事。可是一個意志力非常強的人,有方法、有對策的人,對整個大局勢有想法的人,國民黨用各種方式,用監聽、監控,掌握情報,雜誌社前面、後面都派人來監視。總之在這樣小小的空間,兩個人兩把鑰匙,都沒有辦法阻止他去做這件事。這真的是對鄭家第三個兒子(肇基)、慧如非常不公平的地方,這是一輩子放在心裡最大的痛苦。

就像他(鄭南榕)講的:「我不能要求別人做,但我要讓人家知道:台灣人不怕死」,但我每天還是會跟他吵,他說:「台灣人不是怕死的,不要讓人家覺得台灣人貪生怕死,又愛錢。」我當然想辦法避免(事情發生)。

所以各位聽到這樣的問題時,就只有很清楚的講,她(葉菊蘭)就是一個女人嘛,就是一位太太,當然想盡辦法去阻止,這都是事實。

此時此刻,我在講這些話的時候,南榕也在現場吧!在天上!我心裡想:「南榕你有聽到嗎?害我現在,在這裡又掉眼淚。」

(結束)

註釋

[1] 1987214台北市日新國小演講會、215台南市228和平日遊行、演講會,到37在彰化遊行、演講,一共在全台各地:三重2/21、桃園2/18、苗栗2/22、台東2/22、嘉義2/26、鳳山2/27、埔里2/27、員林2/27、台北艋舺教會2/27、台北永樂國小2/28、宜蘭林家墓園2/28、羅東2/28、台中2/28、高雄2/28、豐原2/28、新竹3/1、屏東3/1、中和3/1、彰化3/7等地,舉辦和平遊行、演講會、祭拜、紀念禮拜等超過20場活動,衝破228四十年來的禁忌。參見《走出二二八的陰影:二二事件四十週年紀念專輯》(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編)。

[2] 1987226下午,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在嘉義市區遊行,到嘉義火車站以鮮花向228難者祭拜;晚上演講會,鄭南榕向台下的群眾說:「今天實在應該向嘉義的鄉親說聲抱歉,我們在車站的祭拜,受到種種的壓力,有比較簡單,但是我們相信這是很嚴肅的事情,四十年來,總是我們可以掛黑帶(說話開始帶著哽咽聲音),在那裡為他們獻花,在那裡為他們上香,真的感謝各位的支持,也請你們原諒!(深深鞠躬)

[3]鄭南榕因被張德銘控告他誹謗,於1986619871月在獄中。

[4]應是指當時台北市文化局長龍應台所說的話,掀起爭端,事後龍應台矢口否認。參見《龍應台.馬英九.二二八》(葉博文口述,許偉泰執筆),頁111,第六章龍應台慶祝二二八;另該書頁33,第二章馬英九二二八前夕慶元宵,指1999228紀念日前夕,臺北市政府辦元宵燈會遊行,竟然把228紀念日也當成元宵活動之一。

[5]民進黨於1986928在台北圓山飯店成立,當時鄭南榕還在獄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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